fyi: 論儒家思想與政治體制
Published by 劉正山,
鄭吉雄:論儒家思想與政治體制
【明報文章】白彤東教授2020年4月24日在《明報》發表〈對野味、中華文化、理想政治的再反思〉一文回應拙文,其中政體的討論涉及人類福祉,容我在此再把意思說得更清楚。
硬套「尊王攘夷」 隱然呼應近年涉外鬥爭
首先在用語方面,「尊王攘夷」是《春秋公羊傳》之義:所「尊」的「王」是周天子,所「攘」的「夷」是與「中國」相對的「夷狄」。春秋時期,各國仍處於華夷雜處的狀態,《公羊傳》魯成公十五年所謂「內諸夏而外夷狄」,是指華夏諸國強化武裝之餘,應有文化優越的自覺。它追述的理想,是在周天子王者之迹熄之際,重建封建秩序,由強大的諸侯護衛天子、防範(進而同化)夷狄,以「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」(《小雅.北山》)的大一統為目標。這個古老的詞彙,突顯了鞏固中央的思想,也包含了擴張種族文化的優越意識。將「尊王攘夷」4字硬套於今日,隱然與近年中國朝野涉外鬥爭的姿態與氛圍相呼應。如果白教授只想闡述「文明、野蠻」的差異,直接講現代名詞可能更好。
儒學當務之急吸收新知 非誇大政治效能
筆者樂見白教授為「自由」與「法治」辯護。但他公然否定票選式「民主」,同時強調「儒家思想」支持言論自由,認為政權合法性來自人民感受,卻令人感到不安。從歷史和法制兩方面看,沒有無數先烈拋頭顱灑熱血,沒有獨立的司法保障和強大的政治制衡,言論自由只是空中樓閣。倘若不能保障言論者的人身安全,讓他不至被以言入罪,身陷囹圄,瘐死獄中,儒家思想再熱烈支持言論自由又有何用?民主固然不是「一人一票」就了事,因為它還有龐大複雜的機制,包括選民資格認定、計票方式、任期規範、組閣辦法、彈劾門檻、國會議事規則、國會對政府的調查權、監督權等等。這些機制早已在文明世界有效運作,不需要儒家思想的參與。至於民意機構追蹤政府政策與政治人物的民意支持率(連設計問卷,都有縝密的學理講究),國家遇到重大政治爭議時得解散國會、提前大選以重新檢視民意等等,這些及時而有效反映「人民感受」的機制,也早已在許多國家行之有年,儒家思想根本無能為力。關鍵在於,儒家與時代脫節已久,當代很多新知識領域,諸如社會工作、心理治療、公共政策……都在儒學範疇之外。儒學當務之急是吸收新知,轉化舊學,而非誇大其政治效能,妄圖介入現代政治。
白教授再引述孟子「天聽自我民聽」,反駁「君權神授」之說,讓我忍不住要懷疑他沒有把這段典出於《孟子.萬章上》的文字讀完。萬章與孟子一連串問答,以萬章問「堯以天下與舜,有諸?」開始,這正是我所說的「禪讓」課題。隨後萬章問「然則舜有天下也,孰與之?」孟子曰:「天與之。」這是孟子心中政權合法性在於「天」的明證。當然,倡民貴君輕的孟子想方設法帶出「民」的重要性,強調「天、人」必須兼顧。所以末節說「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,是天受之」,又說「天與之,人與之」,最後引述《太誓》「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」作結,自始至終,孟子講「人」都離不開「天」。白教授豈能對於這段文字中「天」的內容視而不見,直接推論儒家視「政權合法性來自於服務人民」呢?這樣理解孟子,所謂「基於儒家思想的混合政體」的可行性,也就可疑了。
沒帝王寵信 經世致用都是空話
中國自漢武帝獨尊儒術,儒者在君主集權體制下兢兢業業凡2000餘年,言行均以不拂逆帝王為原則。儒生焚膏繼晷、捐官納貲,只為進入仕途。有幸躋身廟堂,則以贏取帝王歡心為務;若不能,則潛首謹願,以求全身而退。這是儒家的宿命。沒有帝王的寵信,所謂經世致用都是空話。儒者無可奈何,於是用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」之名,掩飾身不由己之實。「民貴君輕」之說,在歷代經典注疏、儒者文集中洋洋灑灑,實踐於政治則未嘗一見。2000餘年的帝王未必都是昏君,2000餘年的儒者未必都是奴才,但歷代政治教育讓儒生習於卑屈,慣於自我審查,刺探並迎合帝王意志,卻是事實。龐大的士大夫階層竟無力抗拒帝王一人專權,使中國歷代政治亂多於治。像明太祖廢宰相,以大學士為首輔,導致有明一代內閣更換頻繁,單單崇禎一朝,十七年間任命首輔凡十九人,政局動盪,生靈塗炭,迄於明亡。黃梨洲慨嘆「有明之無善治,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!」(《明夷待訪錄》)史蹟斑斑,豈能視而不見?從儒者在封建社會的表現看來,儒家思想不適用於現代政治,是毫無疑問的。
自1912年起,帝制終結,儒術也完全退出中國政治場域。100年後的今天,忽然有人倡議在政體中混入儒家思想,委實令人詫異。不知道白教授在大著中是否有說明「混合政體」的新構思究竟是針對哪一個國家設計?是歐美國家?抑或中國?還是白教授認為「混合政體」放諸四海而皆準,各國歷史文化社會制度的差異可以不予理會?
如能貫徹「誠」 足以讓中國人屹立世界
儘管儒生命途多舛,儘管政治理論無益於善治,21世紀的今日,儒家思想仍具永恒價值。在這個充滿謊言的年代,如能讓《中庸》「誠」思想在社會、倫理等各方面獲得貫徹,一個字,已足以讓中國人傲然屹立於世界。儒學在心性哲學的發明上,與全球普世價值若合符節,與東西方眾多精神傳統相較,光明俊偉,毫不遜色。宣揚儒家思想,筆者踴躍贊成。但近10年來在「國學熱」推波助瀾下,社會大眾常自我陶醉於5000年文化,愈崇古則愈仇外,愈仇外則愈自大。若今天仍有人刻意隱藏儒家長期受帝王專斷箝制的史實,誇大儒家學說的政治效能,給予社會大眾一種虛幻的想像,筆者期期以為不可。本文略表筆者對時局的憂慮,及對歷史的批判,無意貶損任何人。敬希讀者諒詧。
作者是香港教育大學文化歷史講座教授
[鄭吉雄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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